早期基督教历史现在是一门专门的学问,有关“诺斯替”福音的研究成果有一本通俗的入门著作叫《诺斯替福音书》(The Gnostic Gospels),曾获得过1981年美国国家图书奖。作者Elaine Pagels是普林斯顿的宗教史教授。书中比照“正统”阐述了所谓“诺斯替异端”的教义和社会效果。
首先是基督的“肉身复活”。正统的基督教坚信这是一个事实,而“诺斯替”教派则倾向认为基督复活是通过向门徒显灵的方式实现的,把基督的神性看作是个灵而不执着于肉身。坚持“肉身复活”在神学上的意义至少说明基督克服了死亡。但抛开神学观念历史地看,《新约》里使徒彼得自称是第一个见到基督肉身复活的人,他实际上也是耶酥之后托大的领袖;而玛莉的追随者则在“玛莉福音”中宣称她是第一个经验基督死后显灵的人,而且肆无忌惮地暗示玛莉因了和耶酥的情爱关系而拥有别的门徒得不到的真传。耶酥在世时的光芒远远盖过手下门徒,他死后众人作鸟兽散,教义也在发扬光大的同时分裂歧化,基督复活在门徒和先哲之间建立起一种神/人桥梁,对此的不同理解至少是分化过程中门徒个人传讲的一种标志。
其二是独一神论。正统基督教宣称他们信仰的是“独一真神”耶和华,是他创造了宇宙万物,又是他派遣了唯一的儿子“道成肉身”来完成人类的就赎。这一根植于犹太文化的信仰基石也是他们与源自希腊和罗马持诸神论的所谓异教徒(Pagan)之间根本的区别。可是有些“诺斯替”教派却对此闪烁其辞,他们留意到《旧约》里描述的上帝喜怒难料出手暴虐,和派子下凡宣扬仁爱的神何其不似。他们有意把创造万物的神分列出来,将其描述为“次等的”和“嫉妒的”神,而其后更有一为伟大的真神。正统教派建立起来的以教皇为首的教会制度被“诺斯替”人士讥笑在人间为对这位次等的创造神拙劣的模仿,在行为上他们拒绝教会的管辖和约束,或者干脆另立门户。连信仰带教会一同被“诺斯替”贬低,这就无怪乎正统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其三有关父性崇拜和母性崇拜。神在正统的基督教义里是没有性别的,所谓神是完全的,因而耶酥由贞女诞下并且没有结婚。不过在文字描述中,神均用男性的称谓。“诺斯替”教派中却有不少母性崇拜的痕迹,在他们眼里,母性代表优雅、安静和智慧,同父性的威严和力量想对应。“诺斯替”中母性的指向有多种,其中浅显不玄奥的是指向“三位一体”中的“圣灵”:“圣子”,即耶酥是“圣父”和母性的“圣灵”孕育而生。“圣灵”是智慧的源泉,是“万母之母”,同时也是圣洁的,所以耶酥是所谓“圣女”所生的缘故。你看,他们又顺便嘲笑了正统相信耶酥的生母玛丽娅是贞女不过是对教义低级幼稚的理解。回到公元初的年代,在罗马社会里,妇女享有比较多的权利,活跃于各种社会生活;而在犹太文化中,妇女从来就是男人的从属,这在《创世纪》中上帝造人时就决定了:上帝觉得亚当要个伴,所以取了亚当的肋骨造了夏娃,因此女人是取自男人而且服务于男人。尽管耶酥本人挑战犹太传统,传讲不避妇女,玛莉就是最好的例子,可是耶酥之后,犹太传统势力显然在这一场信仰运动中逐渐占了上风,妇女不得担任正统教会中的任何职务,也不能公开传讲教义。“诺斯替”没这些禁忌,但被攻击为无知和狂妄。
其四是对待信徒追随耶酥赴死的态度。对耶酥死在十字架上,各个教派以及耶酥的敌人都不持异议。基督教作为一场信仰运动在早期受到罗马统治者的残酷镇压,镇压的方式很简单,被抓的信徒只要承认自己是基督徒,就遭处死,而且只有罗马公民可享受斩首的待遇,譬如著名的使徒保罗;而等待非罗马公民的是十字架、活埋、石掷、火烧或者斗兽。“诺斯替”教派谴责正统人士鼓励信徒去赴死,除了可能有懦夫心理,在教义上他们根本不认为牺牲就能完成个人救赎;而所谓正统显然是要打一场人民战争,死难的人越多,波及的阶层越广,影响就越大,信众反而可能越多。这一招在汽车炸弹此起彼伏的今天令人再熟悉不过了。
归根到底的不同还是在于救赎方式。“诺斯替”神学相信的神是“灵”、是“智慧”,他们相信的救赎方式是探索自我的心灵。耶酥不过是开启智慧的钥匙,而不是智慧本身,智慧本身也就是圣灵原本就埋在人的心里,可是人不自知,救赎就是探索自我人性达到智慧的顿悟。没有急功近利的道路通往这种象禅一样“见性成佛”的境界。这让我想起日本著名禅师山本玄峰的故事。玄峰年少患眼疾,未曾出家时他曾问于TAIGEN方丈:我眼睛快瞎了怎么办?TAIGEN说:你从父母那里继承的双眼是生命中的无常,也许有一天你真的看不见了;然而心灵的眼睛永远不会瞎,你内心的眼睛还没有睁开,一旦睁开,便看见一切。――搬TAIGEN的这段话正好可以形容“诺斯替”的个人救赎方式,他们也提倡脱离俗世的修行和冥想,导师辅以因人而异、适时适地的“棒喝”。所以“诺斯替”教派始终停留在清修的小圈子里,其要义在我看来,难免导向一种不彻底的无神论。与之相反,正统教派走的是大众路线,提供简明的教义教理、统一的宗教仪式、严密的教会组织、规范的道德操守,是一条人人都可以走的救赎之路。当时“诺斯替”和正统教派各自成立教会,相互指责对方是“异端”,除了教义之争,也常用金钱和性丑闻互相诟病。相同的是,他们都认为“异端”是比镇压他们的罗马统治者更可怕的敌人。镇压者不过是对手戏演员,他越投入双方越能迸出火花;而“异端”则要和自己争角色抢镜头,是可忍熟不可忍?从社会实践的结果来看,“诺斯替”教会只坚持了短短几百年,就成为一股暗流,而正统的基督教虽几经沿革,仍然保持了其核心教义,早已是西方主流的信仰。
Elaine Pagels自称作为历史学家,无意宗教门派之争,不过想说明“正统”和“异端”的纷争与政治、权利和制度之间的角力密不可分。这本是个先有鸡或先有蛋的问题,成王败寇,此消彼长,脉络逐渐明朗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自己的历史必然性,这自不待言。了解“诺斯替”就好象回顾任何一段历史,能清楚地感觉它原本有过其它的可能性,而且已经那么清晰,可只是张望了一下,没有真的发生。
从来没有人可以从林林总总亦正亦邪的福音书中分辨哪些是基督本人传讲过的教义。也许耶酥明白,真理贵在“述而不著”、“不立文字”、“各自表述”。亚力山大的哲学家柏罗丁(他本人极其反感“诺斯替”)生前拒绝为自己画像,因为他认为那只是他的影子;而我们现在从福音书里看到的耶酥是影子的影子的影子,影子们往往互不相让,拼得你死我活。了解了这层意思回头看博老的小说,就能瞧出点金庸的味道。 “诺斯替”就是那许多落败的影子,在君士坦丁大帝皈依基督教后,他们不但在社会生活中转为地下,其典籍(“诺斯替”的影子)的保存也真的要掘地三尺,躲过1600年的光阴荏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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